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腐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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腐爛

林時初目光看向程徹,又移開。

程叔家的孩子,應該就他一個。長大後她壓根不記得自己小時候那麽胡攪蠻纏,搶了別人的玩具還耍賴不撒手,不過這些他應該,也不記得吧。

林時初默了一瞬,又忍不住拐彎抹角地試探:“程徹,如果小時候有人搶了你的東西,不還你,你會怎麽做。”

程徹手抄在兜裏,散漫開腔:“我估計啊,會追著他打,打服了為止。”

姑娘一雙漆黑的眼睛動了動,有些心虛地別開眼,沒再吭聲。

這人,從小就這麽狠嗎。

少年看葉下蝸牛馬上又得縮回殼裏,唇邊不禁漾起抹弧,悶笑了聲:“騙你的,我看起來情緒就有那麽不穩定。”

林時初垂下的目光逐漸擡起,一點點對上他的眼睛。

程徹額前的碎發被風吹起,幹凈的眼睛裏倒影出燈串細碎的光。

從林時初的視角看,他家裏一個麻木的母親,家暴的爹,再加上在堯山這種良萎不齊的環境下長大,他好像有著比別人成為“不良少年”更為得天獨厚的條件。

但是他偏偏沒有。

他始終堅韌又正直。

晚風拂過少年的衣擺,程徹與她對視,似一場無聲的較量:“我身體裏流著程建軍的血,從小到大遇到麻煩,我第一直覺就是動手,但我會盡量控制,因為不想跟程建軍一樣,我討厭那樣的人。”

“在堯山這個地方,走偏其實很容易,我住在麻將館,有時候無聊就會去樓下大堂坐著,我見過別人怎麽偷東西,只是見過五六次,我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從你身上摸走手機,一直以來我爸媽給錢還算大方,我不怎麽缺錢。”程徹笑了聲,透著輕嘲,“要是將來有天我缺錢了,保不齊就把手伸去了別人的口袋。”

大劉是,黃茂林也是,他們好像都在一腳踏錯的邊沿徘徊試探。

他也沒法保證自己這點自覺能維持到什麽時候,可能直到缺錢的那一天,他也會為了幾張紅鈔去做那些曾經嗤之以鼻,壓根瞧不上的齷齪事。

他不知道,也沒有人知道他們未知的將來。

這道理林時初明白,出淤泥很難不染,但她就是沒理由的,固執地選擇相信他:“程徹,你不會。”

少年唇邊笑意更盛,有些痞氣:“這麽信我。”

不需要任何猶豫,林時初就是信他,就是篤定:“我看人很準的,你不會那麽做,就算有天你真的缺錢了,你也不會。”

林時初的眼睛清澈透亮,應該是他見過最為黑白分明的眼睛。

程徹想說什麽,動了動唇卻沒張口,獨自默了會兒,還是沒忍住:“你知不知道你看人的時候,總顯得高高在上,特清高。”

“之前也有不少人這麽說過,覺得我看起來很難說話。”因為這個事兒,林時初不止一次想為自己伸冤,“後來我對著鏡子仔細分析過,可能是因為我眼下這顆小痣,不在眼尾,而在眼球正下方,要不,我考慮去點掉?”

程徹看著她眼下那枚痣,懶懶散散地,“不用,留著吧。”

看習慣了還挺帶勁的。

姑娘思維跳脫,想一句是一句:“最開始你問我什麽來著?”

“嗯?”他嗓子裏含混應了一聲。

林時初想了好一會兒,沒想起來,直到幾分鐘後忽然擡手,沖他晃了晃手機:“哦,這個手機殼啊,我也不記得為什麽郁悶了,反正,早就過去了。”

就像雨過天會晴,一切都會過去的。

-

堯山的夏天很短,只用把七月份最熱的那段時間熬過去,八月很快便入了秋。

這一點對於討厭夏天的林時初來說,簡直是天賜的福音。

八月初,堯山氣溫降下30度就再沒彈起來過,像是被一拳打散的棉花,最高氣溫萎靡不振地盤踞在25度左右。

是一個很舒服的溫度。

還有一個值得慶祝的事情,那就是程建軍自從上回喝醉酒打了程徹,劉雲霞以口頭“離婚”作為威脅,程建軍還真的洗心革面,再沒有喝得爛醉回家。

那個在林時初印象裏即將分崩離析的家,又因為程建軍的改變,暫時算是將就粘在了一起。

如果程建軍不作妖,應該還能這麽湊合好長一段時間。

林時初剛來的時候行李帶的不多,隨身衣服都是一邊住,一邊買,結果就是衣服越買越多,衣櫃裏一人一半五五開的局面,逐漸變成了□□,七三。

她占了七。

某日林時初站在櫃子前,看著掛衣桿上逐漸減少的空間,忽然想著,要不取下一部分最近穿不著的衣服,疊起來放下面。

她總不好再得寸進尺說讓程徹把整個櫃子都讓給她。

這般想著,林時初把衣櫃裏的夏裝挑揀出來,眼下堯山已入初秋,這些應該都穿不到了。

她手扒拉著衣服,餘光倏然瞥見他衣服下面還放著一個紙箱。

紙箱沒封口,就那麽大敞著。

最上面是一張明黃色的獎狀,她彎下腰細看,看清了獎狀上的描金大字:

堯山鎮礦區小學設計大賽,優秀獎。

這張皺皺巴巴的獎狀明顯是被人撕爛,又從後面小心粘好的。

林時初伸手拿起那張獎狀,下面還有當時獲獎作品的展示照片,照片下寫有一句獲獎宣言:

我的夢想是當一名建築設計師,我想做出很多不一樣的房子,當做我用來藏身的避難所,當做我擱置理想的烏托邦——六(3)班,程徹。

照片作品是用粗細不一的樹枝搭起的小院兒,原料簡陋,但做工精細,各處黏合緊湊,中間有門,有窗,門上還貼著小小的福字。

細節處用貝殼碎石做點綴,鋪出一道蜿蜒小路。

是程徹設計的小院兒。

林時初盯著看了一會兒,忽然想起他的微信頭像是棟古風小樓,之前沒太在意那是網圖還是什麽,現在細想,那應該是程徹自己畫的。

是他想用來藏身的避難所。

這張撕碎的獎狀如同燒紅的烙鐵,在她心口輕輕燙了一下,讓她一上午都心不在焉的。

林時初心猿意馬地疊好一筐衣服,放進櫃子整齊地貼著櫃門,餘光往旁邊一撇,總是能註意到那箱子東西。

她合上櫃門坐了會兒,忽然拿起手機,給程徹發去條消息。

小狗永遠奔向你:【在幹什麽?】

CCCCC:【吃飯,怎麽了。】

林時初猶豫著要不要迂回一下,但一下子想不到詞,實在難以委婉。

小狗永遠奔向你:【櫃子裏衣服太多,我疊起來了一部分,然後,不小心看到你的獎狀,房子很漂亮。】

對方卻像是全然不記得。

CCCCC:【什麽獎狀。】

程徹看著手機裏這條消息也有點懵,他怎麽不記得自己還得過獎狀,好像從他記事起,他就和那種期末領獎狀的好學生不沾邊。

什麽三好學生,優秀班幹部,連個衛生之星他都沒領過,估計是打小掃地就敷衍。

林時初再次開了櫃門,對準那箱東西拍了一張,發送過去。

明黃色的獎狀在對話框裏彈出,程徹本是漫不經心掃了一眼,他視線落在獎狀上重新被黏合好,皺皺巴巴枯樹似的痕跡上,卻楞了好一會兒。

他小時候喜歡堆房子,用各種沒用的東西堆房子,畫房子,自己沒什麽美術功底,就是無聊在紙上亂畫一下。

那張獎狀是程建軍撕了的,那一幢用樹枝堆成的小院兒,也是程建軍一腳踩爛的。

這件事成為了壓斷父子淺薄情緣的最後一根稻草,隨後他上了初中,就再沒好言好語跟程建軍說過話。

程徹擱下筷子,指尖在屏幕上點了點:【我都忘了,應該是我媽放進去的,都扔了吧,沒用。】

那張獎狀是什麽時候被人粘起來的,又是什麽時候放他櫃子裏的,他根本沒印象。

也根本不在乎了。

Growth is the dilemma ofpromise and persistence。

釋義:成長就是妥協與堅持的兩難。

程徹吃完飯翻了兩頁紅皮手冊,上面這句被人用紅筆畫了圈,旁邊還非常有態度地寫了一句大寫加粗的“FUCK”。

劉雲霞剛上來送了些水果,回頭就看見他盯著那個本子笑:“程徹,我發現你最近好像老看那個本子。”

程徹清了清嗓子,把紅皮手冊往桌上隨手一扣,“英語的,沒有翻譯我壓根兒看不懂,要不,報個班。”

“補習班啊,你肯學習就是好的。”劉雲霞看著他,“就是報了班,你能保證把成績提上來嗎,這種東西,報了不去白放著也是浪費。”

程徹安靜了一會兒,身子後仰,懶洋洋靠向椅背:“算了,我隨口說的。”

劉雲霞在旁邊整理東西,接了話茬難免絮絮叨叨:“我跟你爸從小也不要求你什麽,學不成也不要緊,你爸想著過兩年給礦上塞點錢讓你下井,賺的多,是我心眼兒小老是覺得不安全,但是反過來想想,這個社會就是人吃人,哪有那麽兩全其美的事。”

程徹稍仰著頭看墻上掛鐘,耳朵裏聽著這段老生常談的話。

劉雲霞在廚房開了窗通風,“這是誰吃的泡面怎麽不扔啊,也就是最近天涼了,天熱的時候可不能這麽放。”

程徹只是盯著那表看,沒吭聲,廚房的泡面可能是上周大劉吃的,這廚房常年也不開火,他平時根本不進去。

少年手邊的紅皮手冊下面,壓著一沓他零零散散畫的建築手稿。

少時夢想和那桶發酸的泡面,早就在他沒在意的角落裏,一同腐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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